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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拍摄电影处女作,各种自我怀疑,各种痛苦,但它仍旧对我重要

广西师大出版社 导筒directube 2024-02-28



“这个世界的人智慧应该不缺,少的是勇敢。因为是否能够选择一种生活,事关自由;是否能够背叛一种生活,事关自由;是否能够开始,事关自由;是否能够结束,事关自由。自由要我们下决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


——今天是贾樟柯导演的51岁生日。


其实对一部短片来说,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拍得有多好,而是通过这个过程, 知道自己能学到些什么东西。

——贾樟柯


探究贾樟柯的创作生涯可知,事实上,贾樟柯最早的电影创作来自于短片,1995年的《小山回家》一举拿下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故事片金奖。《小山回家》看起来显得很粗糙,但却帮助贾樟柯完成了一个完整的作品,经历了整个电影产业链的过程。并且,更为重要的是,《小山回家》中关于社会变革对人的冲击的主题,在他之后的作品中一直延续了下来,也就有了后来惊艳国际的作品《小武》。

忆起《小山回家》

各种自我怀疑,各种痛苦

却又是重要的一段经历

[美]白睿文 × 贾樟柯



白睿文 :在您拍电影的二十余年里,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您对电影的了解经过什么样的变化?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贾樟柯:对我来说,我不是很清楚我对电影的理解有什么样的转变或改变,因为这种转变可能在不停地发生。每一部影片的拍摄可能都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些新的东西。电影是一个非常综 合的东西:有剧本方面的、空间处理上的、时间处理上的、 演员处理上的。这些肯定有改变,但我觉得最大的改变是最 近从《天注定》开始我比较喜欢借用类型电影的元素。我觉得这个过程特别过瘾。


我越来越觉得一部电影最重要的工作是发现跟创新,不仅是电影语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发现一个新的人物形象。像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创造了流浪汉(the Tramp)这个 形象,中国文学里鲁迅写的阿Q这个形象。我们能够塑造一 个新的形象说明我们有了新的遭遇、新的情况、新的问题最近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能不能写出一个很独特的人?一个我们过去在银幕上没有看过的,但是在我们生活中一直存在着的人?


贾樟柯大学时期和朋友


白睿文:作为一个导演,需要具备各种各样的知识,需要懂得摄影、 剪辑、灯光等等。但是除了技术方面,也需要经验、思想、 哲理,还需要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讲故事的能力,等等。对我们在场的这些电影系的学生来讲,您觉得哪一类知识最重要?您当年在读书阶段,哪一类知识能力的培养所花时间最多?


贾樟柯:我是1993年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的,我读的那个专业是电影理论,主要是培养理论人才,包括电影历史研究、电影文化批评这几部分。但是北京电影学院有一个教学上 的特点:我们的大学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大部分课是公共课程。这些公共课程包括了比如说摄影课、表演课、编剧课、 电影历史课,这些课都是不同专业的学生一起来学。所以不管是学电影理论的,还是比如说我们学制片、学导演的,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面,基本上对整个电影工艺制作的流程、 部门都进行了专业的学习。


在这个学习过程中,对我来说是我自己在做一些事情,一方面是我一直在课余写剧本。我一直有很强的创作欲望, 所以我从大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在写剧本,对剧本的准备是一直在坚持的。另外一方面,就是争取一切条件去制作短片。


课堂上我们也学摄影,学很多理论,包括声音设计、美术设 计等。但是这些课堂上的知识怎么能够转化成一种真正的自我的经验和认识?我觉得那个时候拍摄短片帮了我很多忙。就是当你真的去拍这些短片做导演,面临很多创作上的问题的时候,你才能理解那些知识意味着什么。


在大学时我们那个专业只有两个五分钟的短片课堂作业,我们拍摄短片只有两个五分钟的机会。后来我们很多同学组织了一个小组,叫北京电影学院青年实验电影小组。我们这个小组就是跨专业自发的,跟学校没关系,有文学系的、有摄影系的、有录音系的,聚在一起自己来拍短片。我在这个小组里拍了两部短片,一部叫作《小山回家》,一部叫作《嘟嘟》。


《小山回家》剧照


我想具体讲一下《小山回家》的拍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小山回家》是我们这个小组大概二十几个同学决定自己拍的短片,大家都写短片的剧本,最后来评选哪一个是大家都想拍的。那个时候我就写了这个剧本,写完之后呢,大家都比较喜欢,说那好我们一起来做这个短片,贾樟柯来做导演。这是课堂外的作品,所以我们很难获得学校的摄影器材支持,我们摄影师去想办法找了一台Betacam的摄像机,然后录音师用他的关系找到话筒,找到那个年代的 Nagra录音机。大家把各自的资源拿出来拍这个短片。一些基本的制作费用是我那个时候写电视剧所赚,这个在中国叫“枪手”,就是收钱不署名的那种。


实际上这个短片在拍的时候,有一条线索没有拍。在原来的剧本里,有一条线是小山去找另一个人,这个人是个女孩,她是个保姆。这个保姆在一个很富有的人家里做工,她跟这个男主人有情爱关系。因为没钱,我们借的那些摄影设备都被人家要回去了,所以整个这条线都没有拍。这让我非常失望,让我觉得这个作品没有拍完。后来我觉得还是试着去把它剪辑完成,又硬着头皮去剪辑这部影片。当时没有拍这个段落出来,除了觉得作品没完成之外,还觉得特别对不起那个女演员,她是我学表演的同学,人家做了很多准备。我们的剪辑很漫长,因为没有钱,到处找(可供剪辑的地方)。有的地方可以免费工作两三个小时,有的地方刚坐下来就被轰走了。最后用了很长时间把它剪好。


剪完之后,这个作品怎么被人看到的呢?我同学贴了一个海报,在我们学生宿舍放这个短片,来了很多同学, 我那个宿舍坐满了。这个短片大概是50分钟左右吧,放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宿舍就没有人了,都走掉了,(笑)对我是特别大的打击啊。(笑)剪辑的时候差不多是带着种痛苦的心情剪辑的,因为你看什么都觉得拍得不好,又缺很多镜头, (又有)没有经验造成的那种混乱。有时候戏都接不上,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但是在这很长时间里通过剪辑,慢慢地解决这些问题,最后竟然能连在一起,我觉得真是个奇迹。(笑) 对,所以里面有很多地方,比如说用字幕什么的,其实那都是素材有问题。当时鼓励我的就是戈达尔(Godard)的那句话,“所有电影都是在剪辑中挽救的”。我说那戈达尔这样我也这样。(笑)但其实我心里知道拍摄出了很多问题。


这些同学都走了之后,我对自己的才能非常地怀疑。但我又在想,这个电影里边有让我拍摄时激动的那些东西(虽然没有拍好)。我觉得在写剧本的时候、拍的时候,个人尝试他在电影里面全部是实景的拍摄,让这些戏剧在真实的环境、 空间里面展开。比如说这个人物本身他在讲方言,但那个时 候中国规定电影都不许讲方言,要推广普通话,这让我在写 剧本的时候很纠结,因为我觉得这个人是从外地来到这个城 市的,一定有他自己独特的方言。一个从外地来到北京的务工者,如果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不成立、不现实的。所以实景演出、方言表演、非职业演员(大 部分演员都是非职业的),当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时候,产生的影像一方面很粗糙,但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不加修饰的真实世界里面的质感,我觉得这些是非常打动我的。


这样的话内心就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可能因为我是双子座的,一个说这个电影太烂了,连拍都没拍完,另一个说还有些优点。后来我们有个同学说,不如把这个片子拿到更多的学校去放。我们又开始了这个旅行,带这个录像带,去了很多大学,去了北京大学、人民大学、中央美术学院,去了外地的大学,如山西大学,那是最难忘的一个旅程。然后我们去找同龄人,因为我是93级的嘛,我们有一个方法,就是去那个大学找说,哎,你们那个93级有没有什么跟电影有 关的(专业)?有没有靠点边的中文系啊新闻系啊?然后找到同龄人,找一个教室,就那样去放。在放的过程里面也会有这种问答,就跟我每天做的一样。这种交流的过程也逐渐让我理解我在拍什么,比如我在北京大学的时候,很多同学就开始讲民工的问题,讲电影涉及的社会层面的问题。他们不是学电影的学生,他们没太看出来我拍的穿帮的(镜头),也没太看出来这个剪辑不流畅,就为这个人物形象所吸引。这逐渐地增强了我的信心。


后来我们有个同学说香港有一个独立短片的影展,就推荐这个影片去了香港。有一天听说它入围了,我就去了香港, 《小山回家》获得了那个比赛最佳的剧情片。也就是在那个香港的短片展上,我认识了非常重要的两个合作者,一个是摄影师余力为,一个是制片人李杰明。我们决定一起拍片子, 这样才有后面的第一部长片《小武》。


《小山回家》工作照—导演贾樟柯


白睿文: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现在回头想《小山回家》,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贾樟柯: 我今天回忆起《小山回家》的过程,其实对我来说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自我怀疑的,各种各样的痛苦,因为觉得拍得特别差。但是我坚持让这个电影走完全部的流程,从筹备写剧本、选演员,到拍摄、剪辑、放映、交流,再到去影展。我非常感谢这个短片,它让我硬着头皮经历了一个电影全部的过程,拿到了非常重要的经验。想一想,如果当时因为没有拍完,就不去剪辑这部影片,可能我就拿不到剪辑的经验,后面的经验就都没有。给同学放完后,(如果我)非常失望,不再去别的地方放映,可能我也没有这 种交流的经验,也没有后来影展的经验。其实对一部短片来说,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拍得有多好,而是通过这个过程, 知道自己能学到些什么东西。


常有人问我,拍短片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其实那些拍摄的、制作的知识,包括很多美学上的想法,特别是制作涉及摄影、灯光、美术这些,课堂都有教。拍短片对我来 说最主要的还是学会了做决定,因为同样的一个段落、剧本可以有不同的拍法,你可以在这里拍,也可以在那里拍。你可以找这个人演,也可以找那个人演,电影其实就是一个不停地做决定的过程。我觉得这个职业,首先短片帮助我习惯做决定,习惯理解自己,实际上做决定就是理解自己。比如说同样一场戏,我们可以用长镜头拍,为什么不用分切的方法?为什么需要长镜头里面的时空?这些选择有时候是直觉,有时候确实应该想想其中的理由。最终你要做出 一个决定,所以导演实际就是一个做决定的工作。


《小山回家》工作照—导演贾樟柯


白睿文:您对年轻导演有什么样的建议?



贾樟柯:之前也有年轻的电影工作者提过类似的问题,我是特别不会回答的。但两年前我们创办了平遥国际电影展,去年杜琪峰导演来跟年轻导演交流,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所以就把他的话转给大家。杜琪峰送给年轻导演的两个词:热情跟视野。


(内容选自《电影的口音:贾樟柯谈贾樟柯》中的第六章《光影之道》,广西师大出版社,2021年4月)导筒授权发布,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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